柌彤想了半晌,记忆到这里也就断了,可是这样说来……
柌彤垂头看着地上那一根根细葱一般的小草,被自己滴落的汗水打歪了头,她知道眼下是当说实话的时候,然到底还是心疼今如夜,这件事如果直接这样说明,虽未言明大殿下同此事有关,但也没差了。按照天条律例,遑论今如夜自己如何选择如何想,单说造成的这番影响,那样的后果,今如夜如今这样的身子能够受的住吗?
柌彤伏跪在地,接受着所有人目光的洗礼,不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说起,只觉得今日这里的灵气,似乎要将自己烤透一般。
陌桑神君看眼前小仙支支吾吾,身体倒是不抖了,只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,便往前探了探身子,压低了声音,追问道:“你说帝姬不知道去了何处,那怎么是你在这仪仗之中?难不成,还是你自己想来替帝姬成这个亲?”
“不是的!”
“不是!”
柌彤的声音和隽牟的声音同时响起,二人对视着,隽牟拱手禀道:“神君方才也瞧见了,柌彤仙子是被捆仙索绑着的,如果是她自己有这样大逆的想法,又怎么会捆着自己,还能避开了今日九重天的重重守备盘查?”
陌桑神君看着隽牟这位小仙官此刻比柌彤还着急的样子,心底发笑,面上仍严肃不减,道:“禁制之术不也是只有捆仙索下才能有用吗?”
被这话一堵,隽牟的心颤了一颤,都道神君顶好说话,哪里好说话了?明知道,虽禁制之术也有自己给自己下的,但是九重天就没有神仙会这般做啊?!
“既然陌桑神君已经问了,你还在犹豫做什么?”隽牟无话只得转身又问柌彤道。
“我不是犹豫,我是……真不知道帝姬她去哪里了!”柌彤瞥了一眼神君神武非常的身躯,又有些无奈地对隽牟悄声道。
“联姻之事都晓得,今如夜在帝后娘娘宫中,那帝后娘娘宫中你就是掌事仙娥,如何会不知道呢?”隽牟有些顾不得场合,话说的直接,可问出口看了看柌彤身上捆仙索留下的痕迹,叹息着软了语气,“那你又是怎么到轿撵之中的你总知道吧?”
“我……也不知道啊!”柌彤说话间有一种干脆死了算了的无望感。此刻心底还是慌乱,但是自己确实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,她恢复神智其实也不久,在方才那阵奇奇怪怪的风将轿撵掀开之时,她也才从昏睡之中醒来,结果醒来便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九重天中,穿了一身嫁衣来到陌生之地,所以才会如此慌乱。
“神君!”隽牟看出了柌彤心中装着不愿说之事,便只能壮着胆子,朝着陌桑神君拜道,“柌彤仙子既然被下了禁制,不知发生了何事,神君要查清此事,只怕问是问不出来了,可否容小仙测一测?”
陌桑神君心中虽然大致有个猜想,但是毕竟联姻大事,要不要弄个清楚,还需要看末址之境的态度。
他再次看了看音楠,谁知音楠面色仍如方才般凝重,并不太理会此处的这些分辨,仿佛联姻这件事情,如今并不要紧了,可是戏台子搭好,现在总要唱下去,此时并无其他预想之中的事情,况有事是否发生在今日,仍然无法百分确定,此处的戏若是散了,只怕之后,便都散了。
“既然如此,”陌桑清了嗓子,换了一幅正肃模样,站直了身体,对着眼前两位小仙,亦是对着这送亲仪仗的众人,继续道,“此次联姻干系重大,本君担着神使证婚之责,竟然还能遇到这样的事情!何况你们一路出倚宸宫过南天门,竟然不曾被发现,若是不查清楚,本君如何向陛下交代?这一行之人,谁应当有怎么样的罪责,又该怎样区分?”
“神君恕罪!”仪仗队伍之中所有人听罢神君此话,都被震了震,伏在地上回道。
“都起来罢!大喜之日,别辜负了这仙乡无根山的好景致。隽牟仙官既然能测,便先测一测,本君再行定夺吧!”
陌桑神君看了看远处槐愚仙君的屋子,摇了摇头,还是挥了挥袖袍,自己摆出案台,靠坐着,看这位小仙官为这位小仙娥找回清白。
隽牟见陌桑神君坐定,躬身行礼后,从柌彤身上的纯衣礼袍的袖口扯下一根虹色丝线,绕在自己指尖,而后指尖便流出一副画面,陌桑神君瞥眼看着,这小仙官这道术法还学的不深,眼下出了急智,却需要费自己的修为,引以物件,查探同这物件相关的前事。不过,好在其术不精,只得他二人能看,不然……
高耸的乌金子流苏落下,正是倚宸宫中一处偏僻小院,看这画面是一群仙娥,将联姻当日需要用到的衣裳、首饰等一应物件送来此处,而一行人之前,正是眼前跪着的柌彤仙子。
“放下罢。娘娘今日去同菩萨讲道,言明至少三日后才归。此次娘娘体恤三日道法切磋实在枯燥,没有带我们,算是我们休沐三日,但是明日便是帝姬同末址之境联姻之日,此事乃是倚宸宫这几日的头等大事,事关重大你们也都清楚,万不能因着娘娘不在而懈怠。”是柌彤正在同其他仙娥交代,语气确实持重老成,同现在完全不同。
“是。”有一位仙娥的声音起来,“可是柌彤姐姐,明日联姻,帝姬要从我们倚宸宫出去,仪仗也在宫外接引,同凡世嫁女出阁一样,娘娘竟也不回来吗?”
“娘娘自有娘娘的安排,回来或是不回来,这件事情哪里能同平常嫁女一般?终归诸事已经安排妥当,更有九重天的律例法度,送亲的规程我们也都熟悉了,只做好分内之事即可!”
“是!”
随着众人离去,柌彤清点了一应物件后,在房中静默了好一会儿,又将这礼炮外裳端着,进了另一间房。房间里头,陈设如雪,妆镜前素衣长发,正坐着的便是那位帝姬今如夜了。
“帝姬。”
“还是唤我如夜吧!”妆镜前的今如夜显得有些憔悴,声音却故作轻松,“你照顾我这些时日,我们应当也算得上朋友一场了。上次之事,娘娘她……明日,娘娘会送我吗?”
“娘娘这几日去同梵境菩萨谈经论道,恐要过些日子才回来。”
“这样巧吗?”今如夜的声音有些落寞,“娘娘对我,恐怕很失望吧?”
“如夜,上次之事,你伤重至此,娘娘心疼还来不及呢。何况,虽然受罚,可娘娘未曾表露过失望与否。你看这些礼服里里外外,从头冠鞋履到首饰步摇,每一件都是娘娘亲自为你挑选的,足以看出娘娘对你的心意。”
“那……他……”
“如夜,”不等今如夜继续说下去,柌彤打断道,“此去那末址之境,你身上担着担子,我们也不知道何时又才能相见,若是末址之境风光不错,或许以后,我们也能去领略领略。”
柌彤话还没有说完,屋中突然出现了大殿下商焱的身影,柌彤先是一愣,然后赶紧行礼,这礼还没有行完,便倒在了一旁的软榻之上,手中端着的衣袍也跟着落了一地。
“大殿下来就来,为何要伤她?”今如夜先亦是一愣,说话时声音异常冰冷,但眼神却变得更加柔和起来。
“没有伤她,我来这里,她看或者不看到,都于她不好。”
“哦?大殿下何时,竟然也能够体恤这般小仙娥的处境了?”今如夜转身软靠在镜前,看着镜中自己带着苦涩的语气问道,见商焱立在似近非近的地方没有说话,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气恼,走过将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,挂在了一旁。
商焱看着那外裳鲜艳,目光还是同以往一般,没有什么暖意,半晌又道:“你不能去。”
“不去哪里?明日我走了,还能再去哪里?”
“你知道的,你不能去联姻!”
今如夜抚摸衣裳的手有些颤抖,“不能去?我如今已是昭告六界的帝姬身份,六界四海皆知,这身份是要去联姻的身份。依照礼数,我当称呼殿下一句兄长。那敢问兄长,我为何不能去?”
“此次联姻,恐怕凶多吉少……”
“哦,凶多吉少?我从炼仙台上能够醒过来,生死二字还由得我这样的小仙来选吗?生死皆淡,而曾经执着的,也在这一场劫数下……能够放下了。全是凶险,我也没什么怕的,更何况只是凶多,吉少呢?”
“此事,虽天帝所定,但如果你愿意不去,我可以助你逃离此地。”
“兄长,你在说什么呢?”今如夜定定地看着商焱,像是从不曾认识一般,像是眼前这位定然不是商焱一般,他说的竟然还是“愿意不去”,而不是“不愿意去。
商焱没有说话,屋内安静地能够听到手掌摩挲衣物的声音,金线穿在织锦华锻内,随着手掌的拂动,显出点点深深的微光,如同凡间河岸融金的傍晚。今如夜将柌彤扶了扶,让她能够靠的舒坦一些,却因为身体尚虚弱而剧烈咳嗽,商焱见此,过来站在了今如夜的身后,然后又一把拉住她的手臂,让她再次直视着他,道:
“你看你如今的样子,以为还是那位风光无限的织昼仙子吗?神雷之刑,如今的你,能撑过几时?”
“正因如此,我才害怕,殿下难道不怕那神雷之刑吗?”今如夜笑道:“近来我虽然一直养在帝后娘娘宫中,只因受封出去过一次,但这一次我也多少看出一些什么,将零散的信息合起来,无非得出一个,联姻之事下有着我等难以承受的隐情,或是劫数。但我想的是,九重天能同意联姻,必然是为六界苍生所计,我的兄长,这不也是你一贯所看重的吗?何以今日,竟然不顾苍生,只顾如夜了?”
商焱握着今如夜的手臂,双唇紧抿,似有千言但难以出口。
今如夜任由其拉着,道:“兄长不答,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答吗?”
“如夜,我不是你的兄长……”
“这并不重要了!”今如夜还是挣脱了商焱的手掌,苦涩道,“方才的问题,殿下不好回答,那如夜再问一个好答的问题,殿下何以认为,我什么时候能有,选择去或是不去的权利?”
“我带你走!”
“走?”今如夜坐在榻前,眼神晦暗,“能去哪里?听柌彤讲,九重天上诸人,都念此次联姻的好处,也说那末址之境虽经万年前大战,又经万年的沉眠,但仍是不可多得的仙乡,我觉得,去那里,也不错。”
商焱听此,未再说话,只是挥手,今如夜便晕倒过去,而之后,他又在倒在一旁的柌彤身上下了禁制,此术之下,不仅模样改变,自己的神思也落入无知之中,然后便是仪仗至倚宸宫外,一众仙娥簇拥着柌彤上了轿撵。
原来如此!
陌桑神君看完这一段,心中唏嘘,果真同自己料想的一般。但心中还是有些感叹,一贯不涉情事,性格与天帝无异的商焱,竟然有朝一日能做出这样的事情!当初他猜想过今如夜入末址联姻,若是需要变数,商焱算一个,但就算是变数,也是按照天帝心中所想的变数,正好由商焱来完成罢了!
他没有想到,这位从未做什么出格之举的商焱,竟然能够在联姻前夕,自作主张,违背了他父君的旨意,将新娘子带走了!
还变了个假的,骗过众人!
陌桑神君有些头疼。
“方才我看,帝后娘娘这几日都不在倚宸宫?”
“是!”柌彤自然不知道陌桑神君同隽牟看到了什么,神君这样问的没头没尾,柌彤如今定了定心神,脑壳也灵光了许多,赶紧答道,“娘娘说需得三日后归。”
听罢眼前小仙娥这句,陌桑神君头更疼了,据他这么多年对帝后的了解,这个时候,帝后去谈什么经论什么道,这样的大事,自己不在宫中,颇有些不同寻常。
那这事,算什么?
“神君……请神君将小仙记忆抹去!”
隽牟仙官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如何自处了,自己方才只顾着替柌彤解围,没想到会看到这些。其实方才看到画面之中出现了大殿下,他便心知有些不对劲,不再看自己呈现出的画面,但是毕竟是以自己的修为所成,就算五识皆封,亦没什么用了。眼下,一事未平又牵扯其他事情,隽牟觉得,还是抹了这段记忆好一些。
“你想让本神君替你解决这个烦恼?”陌桑神君看透隽牟的心思,佯怒道,“本神君为何要替你解决这个烦恼?”
见此,柌彤赶紧道:“神君,隽牟仙官也是为小仙,做这一切,也是为着小仙的清白,请神君莫要动怒!”
“本神君动怒了吗?”
现在骑虎难下的两难境地,此次联姻的戏台子外可不只是眼前这些人,尽数等着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,到底应该如何?陌桑神君觉得自己不适合当证婚人,上次冥界之中,为着那个九凤族的小妮子和北翼衡的婚事,也是意外频出,自己劳心劳力,最后阴差阳错的,才算没有出大乱子。眼下,末址同九重天联姻,本身就可能是个大乱子,结果还没到时辰,新娘子又不见了……
“音楠君,你倒是说句话啊?”陌桑抚着额角,闭着眼睛高声问道。
“神君自行定夺,末址之境已经做好迎亲准备,时辰一到,自可按照同联姻的仪典规程继续下去。”这些动静,对音楠来说有还是没有,都没有什么干系,此时云外是九重天兵将们的虎视眈眈,而明明感觉霁欢已经同自己那样近了,但却无论如何都感知不到更多的消息。
仅有的消息之下,音楠能够明显感受到霁欢的气泽正在渐渐被剥夺……
“既然如此,柌彤仙子,为着联姻正事之计,还需要继续委屈仙子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联姻之事不可废,今日时辰不可废!但本神君既然已经知晓前因后果,那便先请仙子代帝姬完成今日所有仪典。此后,找到帝姬,自然会对仙子有所交代。可好?”陌桑神君亲自上前,再次将蔽膝盖在了柌彤的头上,安排人代替,他也不算第一次做了。
而柌彤从未与陌桑神君距离这样近过,以至于神君到底说了些什么,她也听的迷糊,神君问她,她便顺从地点了点头。
“今日之后,隽牟仙官还请替本神君当个证人,此乃权宜之计,天帝若是怪罪,仙官还请替本神君担待一二!”
隽牟仙官碎了,看着柌彤再次入了轿撵,便拖着已经碎了一大半的魂魄,进入了复行的仪仗队伍之中。
今日,今日联姻之礼过了,就好了罢!柌彤和隽牟都这样想着。
但就在队伍刚踏出一步,无根山忽然开始天地晃动起来,徐徐缓缓像是要在顷刻之间,将无根山的一切反转过来。方才还只是闲停等在天外的那些云层,也随着突如其来的动静,开始散落入地。众人大惊失色,皆看着方才还如常的一切,突然像是被吸走了所有灵气一般,半山灼灼开放的芙蓉,一朵接着一朵变成灰色,从同样枯朽了的枝干上掉落,飞入这人群之中,卷起了一阵狂风。
音楠看了陌桑一眼,他们都知道,这是终于来了!
夜笙长剑插入地下,疗愈之力从刺破的细壤之中蔓延,将这些正在失去所有灵气的万物固于原处,而陌桑神君法相突现,折扇接住那些正在掉落的天将们,顺便将无根山正在倒悬的趋势给扭转了过来。
灰色与鲜艳正在你争我夺。
而气息蔓延过来,陌桑神君便已经知晓,这就是当初流窜人间之力,也是当初在大荒之上逃脱的那人之气。一切,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,筹算得当。可是,眼看一瞬之间如此力量,可仍然没有看到任何影子,陌桑神君先将方才落入水中的圣先真君放出,然后道:
“稳住你的兵将,留意一切动静,切莫轻举妄动!”
圣先真君毕竟是久经战场的,虽说性格有些暴躁,但是此时情景,他立马得令,遣派了一队将士下了云层,将仪仗队伍守住,然后守在大阵之前,等待着这不知何处的敌人!
“音楠,你这边,末址通道尚打开,为保万全,还是……”
“神君,若是入末址的这条路关闭,或许,今日他便不来了!”音楠沉着回道,“九重天之事神君坐镇,末址诸事,就不劳神君分心!”
音楠说完,将夜笙从地下拔出,朝着极界的方向尽力挥去,只见天空如破开一道,漏出星辰夜色的同时又紧闭合上。
“你已经知道是谁?”陌桑神君看着音楠此举,忽然道,“是极界之中人?”
“本来还不确定,但是现在确定了!”
“极界之中还能有谁?难道是……此前你去极界之中遇到之人?”陌桑神君心中猛然想到,亦惊道。